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躬身入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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躬身入局

天色已晚,楊源還沒回來。

楊清見楊敏之忙碌了一天,就要在官舍宿下,猶不死心問道:“大公子不回府安歇?”

他自從這幾日跑楊家新府邸,眼界大開,心中便念念不忘,盼公子早日帶他搬過去。若住到新府那邊,他便有一間自己的廂房和一張舒服的床,不用和大公子擠在狹窄的官舍,公子睡床他只能在外間塌上湊合。

他在楊敏之耳邊絮叨,新府邸不愧是給承恩侯府營造的宅院,雕欄玉砌、富貴溫柔,住起來才叫一個愜意。偏楊敏之不理他這茬。

此時,通州運河碼頭。

自從河道在前朝得以疏浚,清淤改造,連通南北的大運河又重新繁忙起來。到了如今,商賈雲集,舟船如練,一派繁華。

楊源在碼頭找了個茶社,點了一壺粗茶,坐到僻靜處。

自秦韜從工部下值出來,他便暗中跟隨。

秦韜一路晃晃悠悠騎驢到了碼頭,一頭鉆進一艘不起眼的花船。直到入夜,也沒出來。

此時回內城已是來不及,楊源便胡亂找了個地方住下。

夜間子時,暗夜無星亦無月。河運碼頭附近還時不時傳來或交杯換盞的喧囂聲,或船妓與恩客調笑的靡靡之音。掛在船頭的紅燈籠在如墨般的河水裏投下微弱的光芒,一閃一滅,湮滅在河水裏。

花船隨著河水蕩漾,一側窗戶被輕輕擡起,一個黑色的矯健身影從窗口探出來,悄然潛入河中。黑影在河裏潛行了兩盞茶的功夫,拐到一艘貨船下,沿著貨船的舷壁攀附上來,輕車熟路,行至一個暗室門口,推門而入。

秦韜的面容出現在暗室,被發冠盤起的頭發飽吸河水,沿著沈肅的面容蜿蜒淌下來,黑色避水衣上的水珠也抖落到木地板上,落下一片水漬。

單腿曲膝,朝暗室中隱於黑色鬥篷下的黑影跪下行禮:“大公子。”

坐著的黑影掀開頭上的兜帽,露出一張蒼白昳麗的精致面孔,長眉斜飛入鬢,泠泠鳳目斜挑,目光沈沈。

秦韜口中尊稱的這位大公子,不是楊敏之,而是前任首輔盧溫之孫,以前被人稱為“小閣老”的盧夢麟。

秦韜從懷中掏出一個層層油紙包裹的扁長柚木匣子,雙手奉上。

木匣子上的魯班鎖完好如初。這種鎖設計巧妙,只要開過一次,鎖便會損壞不能再用。

盧夢麟神色漠然,輕轉密匙打開木匣子。從裏面抽出幾張似乎是寫著姓名的紙和書信,就著粗陋的短檠油燈,將紙投入燈臺中。火苗舔舐紙頁,轉眼間就化為灰燼。

他示意秦韜起身。秦韜道諾站起來,瞥一眼燈臺中的灰燼,暗暗松了一口氣。

“含光,這是你承諾為我做三件事的最後一件,從此我們毫無幹系,你也不必再受我拖累。”

秦韜沈默了一會兒,道:“老大人於我和家母有恩,我不過一小吏爾,並沒有什麽可報答的。若公子用得上,但憑差遣就是。”

“只是在下愚鈍,鬥膽跟大公子請教,既是在押解途中不慎跌落懸崖,刑部尚不得知,為何不借勢回江西避禍,反而還要再折返漳州?您要我從盧宅找尋到名單匣子,為何要付之一炬?還有,為何一定要讓楊首輔和承恩侯府扯上牽連?”

秦韜一雙黢黑的眸子看向盧夢麟,連發三問,這也正是他為盧夢麟做的三件事。

盧夢麟眼前一陣恍惚。昔日裏,圍繞在他身邊的大多是結黨營私之徒,他耳邊聽到的不過是阿諛逢迎之言,哪有人敢以如此姿態跟他發問。

透過盤詰的秦韜,眼前出現的是祖父的影子。

他瞥了一眼秦韜。

封閉的暗室不知從哪裏漏進來一縷夜風,燈影搖曳,拽起兩個人的影子輕輕晃動。

盧夢麟輕松發笑:“含光,你擅弈棋麽?”

不待秦韜回答,他自顧說道:“我技不如人,滿盤皆輸,已是無話可說。但,誘我入彀者,想要脫身,只怕也是不易!”

“你且等等再看。”他並不與秦韜細說,病容上浮現出一抹微笑,冷意森然。隱約間,還有著昔日小閣老乖吝囂張的影子。

秦韜似是不忍:“在下已做安排,下月初刑部官差會從崖底找到正在農家養傷的大公子您。若是您中途想回轉江西,也有人接應。”

盧夢麟搖頭:“我是流徙之人,當去漳州。”

落敗成定局,即便心有不甘,落下最後一子,這一子成與不成,但看造化罷。

楊敏之當然希望對他除之而後快。不過,楊敏之看錯了人。

鄭磐是大道直行的磊落君子,與他、與楊敏之,從來不是一路人。

去漳州鄭磐處尚可安生保命。若仍貪戀棋局,個人的殺身之禍是小,稍有不慎便會給族人帶來滅頂之災。那他豈不是家族的罪人耶?

為祖父與家族,他甘願成為棄子。

翌日,清晨。

楊源早早匿在花船附近。

秦韜這一夜似是好夢。神采奕奕的出船,船妓作矯揉造作之態,親熱的要他改日再來。他笑嘻嘻向船妓扔了一把碎銀子,略過踏板直接跳上岸,瀟灑而去。

楊源探頭看一眼秦韜離去的方向,朝花船走來。

船妓捶著腰身正要入內,只見岸邊湊過來一個頭戴笠帽、面孔生疏的小郎君,十七八歲,青春俊秀。

船妓心中不免意動,俗艷的紅唇勾起一抹嬌笑,語含暧昧:“小郎君,夜間再來找姐姐耍,可好?姐姐昨受了一夜的累,這會子奉承不起呢!”

楊源俊秀的面皮漲的通紅。

楊家對子弟家教甚嚴,楊敏之潔身自好,從不沾染歡場之地,楊源和楊清也沒見過這種世面。

想問的話一下子卡在嗓子眼裏,立了一瞬,扭頭就走。

見這個年輕後生被自己臊了一臉,嚇得落荒而逃,船妓抖了抖手帕咯咯笑起來,打著哈欠回船裏去了。

昨日來的秦大人,也不知身子有什麽怪毛病。到她船上來,按理說是看上了她的人,卻獨占她的香閨,把她趕去船尾和粗使婆子挨擠。

這日早上,還與她調笑,她的床睡得更香更入夢。他是睡得香了,她在下人房的硬板床上卻躺的腰背酸痛,白日裏可得好好補眠。

幸而他給的大方,又不用她奉承出力,她樂得多掙幾個脂粉錢,對於秦大人的怪癖也懶得去深究。

隨著天光漸漸亮起來,貨來人往的通州碼頭開始新一天的忙碌。

與此同時,幾十裏外的京城,鐘樓上報時的鐘聲鳴響,皇城內外如雄獅從睡夢中蘇醒,城門開,萬戶啟。

不過須臾,皇城正南方向的商市街坊廊房大街就熱鬧起來。

廊房大街上的寶山閣,賣一些印章、古玩、碑帖字畫,在周圍鱗次櫛比的商鋪中,樸實無華,實不打眼。周圍的商賈都不知道,這是在皇城裏伺候皇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世忠的私產。李大監時不時派徒弟李荃過來照看。

這日,也是李荃和楊敏之約好見面的日子。

李荃起初不過是內廷默默無聞的灑掃小太監。

幾年前,楊敏之作為國子監的太學生,幫忙在內學堂向剛凈身入宮不久的小太監們授學,就此認識了李荃。

李荃聰明機靈,有上進心,楊敏之在授課時不免多提點一二。後來有一回,李荃當差出了差錯,差點被主管灑掃的太監杖笞至死,恰被楊敏之碰到。

楊敬庭時任吏部尚書,主管灑掃的太監即便不看楊家公子的面子也得看楊尚書的面子,不敢再為難李荃。李荃逃過一死。

後來,憑著腦瓜機靈又會鉆營,李荃一路往上爬,進了司禮監,混到李世忠身邊。既是李世忠的徒弟,也是他的義子,得了李世忠賜名,跟他同姓。

李荃對李世忠甚為忠心,對救過自己一命、且這些年一直在私下關照自己的楊敏之也很是信賴。楊敏之暗中和盧夢麟較量時,得李荃相助,通過李荃向後廷推手,一步步引盧夢麟入彀。

李世忠豈不知,自己這個義子後面有楊敏之的身影。幾次三番,波瀾詭譎之中,棘手的差事在李荃手上辦的越來越好,他統領的司禮監也得盡了好處。

對於楊敏之,他在提防之餘頗多欣賞。

楊敏之初生牛犢不怕虎,竟敢劍指盧溫和盧夢麟祖孫。他更是樂見其成。

他和盧溫二人,一個是從萬歲幼時起即陪伴左右的大伴,一個是萬歲被立為太子時的帝師,倍受萬歲尊敬。在萬歲跟前兩人自是一團和氣,但私底下,看著對方,心中都有些微妙。

恰逢楊敏之破局,李世忠不動聲色站到楊敏之這頭,必要時通過李荃順水推舟。

至盧溫和盧夢麟倒臺,皇長子身邊伺候的大伴被順勢換上了他司禮監的人。再到楊敏之中狀元,楊敬庭入內閣,李世忠自認慧眼如炬,無論內宮還是外廷,在這棋局中,他穩操勝券。

接下來,該當如何,他很想看看楊敏之會怎麽做。

李荃把義父的心思透露一二給楊敏之。

二人坐在寶山閣二樓品茗,窗下就是廊房大街最繁華熱鬧之處。窗外,人聲鼎沸,嘈雜喧嘩,更襯得室內安靜閑雅,茶香清幽。低聲說話的聲音在喧囂的市井氣中被沖淡,幾不可聞。

楊敏之搖頭:“不在皇長子,亦不在於皇次子。”

他的面容,隱於茶水升騰的霧氣之後,原本鮮明如漆的眉目變得模糊,淡而清雅的笑容也莫測起來。

李荃不解。

“且等等再看。”楊敏之稍稍挽起一邊袖子,給李荃點茶,一幅怡然自得之態。

心內,卻不免發出一聲喟嘆。既無法逃避,無以脫身,便躬身入局也罷,他楊敏之又何曾懼過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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